《树大招风》是一部风韵独特的港片,也是近几年来,我感受过最具情绪渲染力的电影之一。
所以在这里,我想从两个角度来谈它:一个是香港电影市场的环境,另一个是《树大招风》之电影本身随时代发展的变化。
怀旧和身份丢失
《树大招风》由三位新晋导演许学文、黄伟杰、欧文杰各自拍摄一位贼王的故事,然后分别在戏中互相穿插。三个故事,能够被剪辑成为一部充满杜琪峰风格的电影,毫无违和感,非常完整。人物描写与配乐都十分出色,虽然前半部的剧情发展略为缓慢,但后半部分拍得很紧凑。
更厉害的是,电影仿佛是一部从未来穿越到过去的预言书,利用一个以90年代为背景的虚构故事,替往后的香港人发了一场梦,给予观众不少启示,值得深思。
《树大招风》也在杜琪峰的统筹下组成严谨的文本,留下极大的阅读空间。
杜琪峰一贯认为:导演必须懂编剧。因此三位导演足足写了三年的剧本。韦家辉经数十年形成的观点是:每部电影都有自己的生命,人物会带着情节往前走。因此在《树大招风》中,「韦式理念」体现得非常充分。如前所述,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,竟有一批人还在精益求精,还在与自己过不去,坚持将自己认为对的东西传承下来。
三位导演甘于寂寞、甘于磨炼和忍耐的精神,实在叫人钦佩。
不过,在这个严谨的大文本下,三位鲜浪潮导演各自有发挥空间,可以在“贼王”的大框架下再作个别文本阅读。
因此,《树大招风》这个电影文本有两个阅读层面——三个贼王故事的小文本与三个部分组合在一起的大文本。
电影吸引观众的地方在于大文本的细致严谨无碍细节发挥,两个层面的文本结合成就一部层次丰富的电影,而且见影评人与观众有不同角度的诠释,也看到这部电影的开放性。
近年香港电影急于寻找本土回忆,确立某一种香港人身份,但往往野心过大而有损电影的可观性,邱礼涛导演就是其中一例。很多影评人有话想说,但在怎样说的关节上却好像还未找到适切的语言,时而太大胆露骨而失去开放性与想像,时而太含蓄而不见重点,而《树大招风》不失为这股迷失潮流中的成功尝试。
如果《树大招风》是一部20几年前上映的电影,相信它未必能够引起观众的强烈情绪。
虽然三位贼王无恶不作,但观众却很很同情他们,因为我们都在电影中找到了各自的身影——在90年初人心失衡、对前途感到迷惘不安的香港人。
最有趣的是,电影虽然流露出一种怀缅过去的情感,但同时亦散发出一些反殖的味道。
电影的英文名「Trivisa」源自梵文,意思是三重炼狱,代表了三大贼王的「贪、瞋、痴」,也仿佛是香港人的负面价值观。由港英年代开始,香港社会一直崇尚金钱至上和物质主义,炒楼炒股的风气一直盛行。
据说这是杜琪峰给三个导演的主题,三人先共同写剧本、做研究,然后才各自发挥,经过长时间蕴酿与制作,才能够拍出惊艳的剧张力。永不停步并追求挑战的卓子强是「贪」、 尝试忍耐最后却对众生厌恶愤恨的叶国欢是「嗔」、因果迷乱而不顾旧情的季正雄则是「痴」,与其他寻找港人身份的电影不同,《树大招风》从回归前历史打捞出来的香港人性格是佛家云的三不善根,而不是那种回忆总是美好的所谓「狮子山精神」。
而卓子强的角色就是典型的香港仔,为求达到目的,不择手段。一旦社会大环境转变,内心空洞的香港人便会面临各种危机。
当杜棋峰的大框架落入许学文、黄伟杰、欧文杰等新晋导演手中,整体感觉却没有那么负面。
「贪」的卓子强是贪得无厌的大贼,但性格自由可爱,追求挑战的认真也挺动人;
「嗔」的叶国欢曾是强杆的劫匪,但他在大陆工作时的温文与忍耐相当讨好;
「痴」的季正雄杀人不眨眼,心狠手辣,但其冷静跟香港人尊重的专业精神不谋而合,对旧友的感情也动人。大贼也是人,有血有肉,大框架由上一辈交到新一辈手里,各大贼的戾气仍在,却多了一份人性。
说到底,三位新导演都不属于1997年,与杜棋峰并不属于同一个年代,所以他们看待传奇大贼的角度较现代商业一点,与杜棋峰或有不同。在这个层面看,《树大招风》是大小文本的时代对话,于是编织出层次丰富的统一文本。换一个角度说,这种远近交替元素的结合才是立体的港人形象。
贼王英雄本色
卓子强可谓财大气粗,其胆色令内地的黑帮头目也拜服。
在卓子强的故事里,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绑匪,目标一个比一个具挑战性,连大富翁(影射李嘉诚)也要被其玩弄在股掌中。
在这种时代背景框架下的「贪」,电影呈现出来的是一种不投降不服输的争胜心,而且卓子强有野心之余不失理性,由绑架富翁之子到寻找叶国欢与季正雄,其计划周详绵密,与腐败形成强烈对比。
三个大贼亦正亦邪,卓子强正的一面刚好是香港一直引以为傲的长处。
至于邪之处,除了「贪」以外,卓子强也有不少我们现在讨厌的土豪性格,不论是衣着、谈吐举子与对人的不尊重。
然而,三段故事中最鲜明、概念最完整的,又似乎是叶国欢一段。
北上讨生活的悍匪,了解到枪械火拼赚不了钱,便决定走私从商,没想到进入合法合理的社会之后,原本抢人的贼王,在官商结构中成了被抢的那个。那尽失的尊严,便在银幕上具象化,成为叶国欢的枪。
枪在叶国欢的戏里,是一个明确的权力象征,拿不起枪便是妥协。
电影中有个细节,他的两场谈判戏都有同一个镜头:该拿枪还是该妥协?第一次出现这个选择,在叶国欢开场卖金块处,他拒绝对方杀价的要求,这时中介销赃的黄光亮有个选择,他可以拿起枪与叶国欢正面交锋,或是乖乖拿钥匙开金柜。见叶国欢势强,他选择了后者。
叶国欢谈的是「嗔」,但他对众生的怨怼并非无原无故。
由霸道的劫匪到温厚的商人叶国欢是一个充满弹性的商家,不会因受辱而动气,亦慬得因应时机而有不同计划。相对于卓子强对身边人的不尊重,叶国欢在走入内地后对所有人与事都显得尊重与谦卑,与屈服的香港仔性格不谋而合。
从叶国欢的部份看,即使是「贪」的香港人也有谦卑的一面,「嗔」是无奈的反馈,港人文化立体多元,亦正亦邪,因此港人的身分认同问题才会如此错综复杂。
谈身分认同的复杂性,叶国欢原是内地偷渡的移民,然后演化成香港大贼,最后又因为一句“大陆喱”而动怒,这也是小框架下探讨港人身分的妙笔。
剧情往下发展,叶国欢北上赚钱,被抢,公安局局长出面调解,要求叶国欢不追究抢匪的罪责。叶国欢心恨难耐,正要发作,局长便扫掉桌上用以行贿的花瓶,摆上枪。
同样的情境,选择权交到叶国欢手上,他可以拿起枪重拾自己身为悍匪不甘被欺凌的威风,或是拿起茶杯,服从于政商规则,继续回去点头哈腰。体制里的规则扳不倒,叶国欢选择了后者。
这两场戏对照的是心态上的变化,如同叶国欢从接受小弟帮忙点烟,到自己得去帮人点烟的小动作。
拿不起枪,成为叶国欢丢失尊严的一个具像化表现。
在电影最后的一段高潮戏,叶国欢拿枪扫射员警,小吃档变成火拼现场,电影最后留给他的一个脸部特写:在他中弹之后,奋力想捡起地上那把枪。求尊严而不得,一把捡不回手上的枪,便成为叶国欢故事里明确而迷人的主轴。
叶国欢想在内地北上发展,电影没有描写他贪图安稳的心态,倒是他看到走私的机遇比打劫还大,叶国欢的迷失不单源自于大贼受辱,更是他在机遇当前放下自己的引以为傲的长处,向不合理的制度卑恭屈膝。
他在办公室里示范如何执AK47,他在镜里看到以前的自己,呈现的正是昔日的风光与今日的屈就之间的矛盾。弹性的代价是失去自我,甚至失去尊严,而再有弹性的人也是人,当受到的压力到达临界点也会爆发。
叶国欢结局的恶大概是逼于无奈,所以能获大多观众的同情。
季正雄的部份写得最细致。
故事开始以枪杀警杀以至将身分证烧毁作始,脉络承继港产片象征失去身分认同、对身份感到迷失的卧底电影等潮流,但却不止于此。
卧底的身分不易发觉,但季正雄虽然努力隐藏自己的身分,但电影里的内地人皆隐约知道他的身分,如替他找省港旗兵的连长与最后找来的旗兵,倒是香港人对他的身分不清不楚。
另一方面,电影文本将身分迷失写得比卧底潮流电影更细致,林家栋饰演的十分低调,既是劫匪也是普通市民,隐身于大辉居住的唐楼,目标是传统的金行,部署的地点在马会。相于于身分特殊的卧底,电影里的季正雄是一个跟市民一起生活的普通人,而且是在内地人眼中却是半点也不普通的社会人。
电影另一方面在承继的是港产片“无能男”的潮流,由《干柴烈火》的杨千嬅系列到《我家有只何东狮》的张柏芝系列,那年代的港产片皆充斥失去男子气概的男主角。大辉以前是季正雄的手下,收山后娶了从事按摩的泰国妻子,健康不佳,赋闲在家照顾女儿。最后他为妻女而勇敢背叛,不普通的「普通人」因难忘旧情而放弃原则,季正雄的故事总像是一套港产片两大潮流的总结或转向。
两者关键皆是情。
过份乐观与实际困境
卓子强、季正雄、叶国欢,也不是银幕上第一批在时代更替前“谢幕”的贼王。
同样在结尾以回归典礼标示时代背景的,还有《无间道II》。
在三部《无间道》电影中,导演刘伟强曾说过,他个人最满意《无间道II》。当时首集成功后,原先要拍《无间道III:终极无间》,但刘伟强其实更中意前传故事,便先拿低成本拍了《无间道II》。
电影结尾,他也接入回归典礼,画面上接着丧妻的韩琛,在维多利亚港的烟火前落泪,一转身又得摆出笑颜。
整个《无间道》的故事是关于一群人,人不像人鬼不像鬼,想定位自己是兵是贼,都发现很困难。《无间道II》也是如此,倪家兴衰,想做有头有脸的人,要看时代与命运的脸色。电影里头具风采的人物仍有许多,陆启昌、Mary、倪永孝,都在时代更替前消逝了,留下来的黄Sir、韩琛,原来都只是在用剩下来的时光怀念他们。
伤感也好、身分认同也好,同样的元素又都能在《树大招风》看到。
电影开场,第一个镜头是香港街景,季正雄杀警之后,三位导演的字卡浮现在银幕上前,接着画面上是季正雄在烟灰缸中燃烧的身分证,许学文用两个递进的特写强调这个空间。身分丢失了,而季正雄背后,电视机播放的新闻正是回归新闻。
我看很多影评人提到《树大招风》就是说时代隐喻。
三个风光不再的贼王,就如97年后影视行业日渐消沉的香港。这种品尝香港电影的路数由来己久,从「我唔见咗嘅嘢我想自己攞番」的黑帮Mark哥到「我想做个好人」的卧底刘健明,都可被视为时代隐喻,在香港观众之间共鸣不已。
不过我认为,《树大招风》最突出的还是人物,其他的不过是用来象征时代的辅料。以监制身份来创作的杜琪峰和游乃海,在《树大招风》中再次亮出了杜早期作品的「宿命」招牌。什么是命?时势、性格和抉择的共同作用,构成了三个贼王的命。时代因素固然重要,但只是一部分。
当然,电影感觉没有将坏人描黑,各大贼王的形象亦正亦邪,这一点可能是杜琪峰刻意构思,于是产生奇妙的化学效果。
虽然说时代是大背景,但三个贼王其实并不尽是典型香港仔:叶国欢根本是省港旗兵,季正雄是在广州当扒手出身的跨境大贼,只有卓子强最香港人特质。
若叶国欢没在两个离去的警察背后开枪,沉得住气;若卓子强没抢那批炸药,全身而退;若季正雄爽快地离开大辉一家,不动杀,结局就会改写,即使不发达,也不致陷入绝境。
《树大招风》的背景设定在回归前,三个大贼各自在自己的进退浮沉问题间挣扎,卓子强为求挑战而寻找季正雄与叶国欢,希望合作干一番大事业,最后各自受挫,大贼传奇终结。整部电影在真实与虚幻间穿插,不熟识大贼战绩的观众难分真伪,但即使是多年轻的观众,相信大多都听过原型人物张子强、季炳雄与叶继欢的大名。
熟悉银河映像作品的话,都会想起10几年前他们也拍过一部《铁三角》,由杜琪峰、徐克和林岭东执导,当时三位导演以各自的班底拍摄30分钟,一人开局,一人布局,一人终局,再剪接成完整电影作品。
客观来说,《铁三角》个人色彩浓厚,让观众看得过瘾,但故事则属平平,反而《树大招风》却予人莫大惊喜,甚至比杜琪峰同年执导的《三人行》更为成功。虽然未能看出三位新导演的鲜明风格,若分开三段来看,《树大招风》的拍摄手法也只是稍高于电视剧水平。
然而,故事却是银河影像近年罕见的精彩,三段故事结合起来具有一定化学作用,经济上由盛转衰的时代,也映照出一个心老去、风光不再的世代。
从背景上来看,《树大招风》的框架明显有话想说。
近年不少电影急于寻找属于香港人的回忆与身分,但影像都倾向正面。这次《树大招风》找来三个十恶不赦的大贼做主角,竟然出奇地轻易引起香港人的共鸣,我们才惊觉回归前的港人亦正亦邪,未必如想像中的美好。
卓子强的结局可能象征港人对前路迷失的心态。他突然获得以吨计的炸药,心里是破坏回归典礼的大计,但心里只有贪念,只是往钱走,于是不知进退。香港人回归前已经有的「贪」至今不散,虽然卓子强突然非常「不卓子强」,但观众不难理解其心态。
叶国欢的结局可能象征香港人对融合的困惑。
叶国欢一心放下大贼的尊严融入内地,结果因为制度问题、文化不同而处处受辱,才会有东山再起的想法。这些问题近年最困扰香港人,叶国欢的情况是对这种困扰的最佳侧写。融入困难不是唯一问题,更大的问题是以前到内地做生意可谓纾尊降贵,文明走进野蛮,结局却是处处踫到高傲的内地人,踫到一面灰。
电影里的叶国欢开始时尽显霸者本色,但中间却变得暗淡无光,连官员的秘书也比他有霸气,那种由大贼沦为败者的落差成为一种无法言喻的心结。
而最后警员的一句「大陆喱」正面触动叶国欢的郁结,以失常暴力维持一种港人的身分认同。
叶国欢愤怒杀警罪大恶极,但相信观众不会生他的气,反而很理解他的郁结,因为叶国欢的困扰也是港人的困扰。
让一切随风
三位戏份均等的人物、三条并行的情节线,假设没有准确的点到即止的叙事技巧,放映长度一定不止96分钟的......
这不是一项简单的工作,因尝试用留白来讲故事时,所面临的风险一定是:观众可能看不懂。
《树大招风》有极高的叙事效率,在此方面,它做出了极好示范。
换句话说,《树大招风》的迷人,在于它才懒得跟你来一套励志自强,摆脱了过去十多年来,但凡以香港时代脉络为调,都包含一种有危便有机、绝处可逢生的论述。
香港人常执迷一种集体回忆,但集体回忆从来是大论述的陷阱,它是过于美好的糖衣,简化了亦对历史的记忆。什么是香港精神?怀恋旧事,感觉良好,也正是香港人的中年危机。
《树大招风》用贼王的故事提醒了大家,香港的90年代,至少不是只有回归这件事值得被你记住。
电影借用了经典老歌《让一切随风》,歌词「你似北风吹走我梦」重复穿插于电影当中,三个大贼的相会在于风满楼,令「风」成为《树大招风》的重要主题。关于「风」,在电影中可以找到数个对应的冲突:「招风」与「随风」、风向的转换...
也能在在叙事过程中隐隐得见,观众能嗅出空气中暗示的悲剧氛围,这不是电影的失职,反而是核心命题所在:一场约不成的饭局——亦即失约引发的落寞,是《树大招风》的情感中枢。
最后是这些冲突最后形成的风风雨雨用来寄语一去不返的美好日子,是香港的,也是人生的黄金年代。歌词中那句“你似北风吹走我梦”,最是心酸。何谓北风?人生已经如此艰难,有些事情,就别拆穿了。
季正雄的结局可能象征应否情断的困局。
他怀疑大辉知识其身份,但即使是冷血无情的他也因为旧情而犹疑,最后他没有背叛大辉,是大辉背叛他。两个人曾经情如兄弟,但到某个关键时刻彼此皆有应否背叛旧情的困惑。
季正雄是没有身分的有情人,其情可以怎样理解也是很多元。
对观众而言,谁背叛也不好过,但季的犹豫让观众看到大贼的人性美好,大辉的背叛也只是逼于无奈。某程度上,虽然这个困局不可能有美好的结局,电影里的结局已经是最接近完美的可能性。
《树大招风》谈的是人性,情节才能这么丰富。近年香港涌现不少谈人性的作品,皆没有感情的面向,于是未能成为佳作。
到头来,《树大招风》依然是在用很特别的故事,表达很普世性的感受。
《树大招风》正是这个迷失潮流的佳作,因为其对人性的细腻描绘。
而纵观香港电影市场,则需要更多「树大招风」的人,凭着他们打不死的精神,借助曾经的旧时代及电影工业所留下来的好东西及资源,闯一条路出来,以改变地区现有的电影环境。
虽然世事艰难,但也许可以将「Too Young Too Simple」反过来理解,用之诠释港人的天真与港片不死的精神,也许更多可能的出路就隐藏在其中吧。
也希望大家不要在时代背景上纠结太多,电影嘛,看着就好了。